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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相逢·十二

“悠悠生死别经年,魂魄不曾来入梦。”

 

——

 

薄靳言从未做过这么长的一个梦。

 

以往的二十九年,他总是以旁观者的身份,沿着红墙内,走过那有些匪夷所思的一生,可这一次,却是真实的不能再真实的梦境。

 

身临其境。

 

他手指能清楚地感觉到龙椅的冰凉,缓缓睁开眼,却是批了一半的奏折。他放下手中的毛笔,便瞧见李玉端着茶水,悄声进来。

不多时,他放下茶杯,便准备退出去,可龙椅上的人却沉沉开口,“今儿是什么日子?”

 

李玉咽了咽口水,“回皇上,今儿个是七月十四。”

他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,透露出他此刻紧张的心情,按往年来说,这个日子,皇上是万万不能被人打扰的,可今儿个,却怪怪的。

 

弘历又问,“哪一年?”

李玉着实吃了一惊,又不敢不答,可声音中却有微不可闻的颤抖,“回皇上,是三十…四年。”

 

乾隆三十四年,七月十四。

 

她离开的第三年。

 

他未再开口,只缓缓摆了摆手,让李玉下去。

 

自懂事起,明白了那些剖人心肝的记忆,薄靳言始终有一个想法,那就是要和她重逢。

可每每入梦时,总见不到她的身影,不是她走后的那些年,便是她充满失望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,却遍寻不得她人影。

 

他甚至害怕,再不遇见她,那些短暂而美好的回忆,就要离他而去,再也记不起来,再也找不到。

 

可如今,再相逢时,依旧是这样,却更加身临其境,似是要把那些年的痛苦再经历一遍。

 

他坐了一下午,手里的奏折却一字也未批复。

直至夕阳西下,阳光洒进暖阁里,暖阁里,晃得人眼疼。

他终于开口,“李玉。”

 

李玉亦步亦趋地进来,小心翼翼地问道,“皇上,可是要传晚膳?”

可龙椅上的人,却未回答,又是良久的沉默,似是在思索着什么。

 

暖阁里,安静得让人心慌,像是过了千百年,他才开口,“去翊坤宫。”

 

他不来他梦里,他便去找她。

 

自她走后,翊坤宫便封了宫,除了定时有人来打扫,便再无人敢踏足这里,宫里的人都知道,这地方,皇上不喜欢别人来。

 

只有他会来,也只能他来。

 

弘历进去时,一应物件摆放的如同往常一样,甚至让他觉得掀开帘子,便依旧能看到她的身影,或是靠在床榻上看书,或是抱着孩子哄着。

 

弘历缓缓躺上去,仿佛沉水香依旧萦绕在鼻尖,令他无比安心,便沉沉睡过去。

只是耳旁忽而有声音响起,“薄靳言!”

 

很急,很沉地喊着他,他想应,却张不开口。

 

——

 

皇帝又病了。

 

在翊坤宫睡着时便发起了高热,李玉急得团团转,赶忙让人传了暖轿来,小心翼翼地把皇帝送回了养心殿。

 

寝殿里围了一堆人,有太后,贵妃,还有这几年他新封的贵人常在,太医亦在一旁熬着药。

太后似是看不惯这么多人在,只道皇帝此病需要静养,嫔妃们轮流来侍疾便好。

 

众妃自然应下,只是快要离开时,却忽而听见榻上的人轻轻唤了一声,“如懿。” 便再无话音。

 

声音很轻,却足以让寝殿里每个人都听到。可没人敢说话,众人只是神色各异,互相交换了眼神,便都装作没听到,退了出去。

 

他睡得很沉,却未再做梦。再睁眼时,却是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。那些金黄色的帐维早已褪去,替换成了白色的床单,看得他眼晕。

 

只是没想到,之华正坐在他床边打瞌睡。

 

她好似熬了好几天,眼下都是一片青色。

之华困得不行,眼见着要倒下去,薄靳言赶忙起身去扶,却扯到自己的伤口,疼得他低呼一声。

 

之华睡得并不沉,听见他声音便连忙站起来,急着问,“扯到伤口了?我去叫医生。”

薄靳言一把拉住她,许久未开口说话,他声音很哑,“不急,我想跟你说说话。”

 

之华坐下,没开口,却一直盯着他看。直到看得薄靳言眼眶发酸,他打趣道,“怎么?不认识我了?”

 

之华扣着手,“你已经躺了半个月了。”

薄靳言微怔,没想到自己这一觉能睡这么久。

 

她不再看他,起身便去叫医生。

 

医生来时,却不再见她,却是薄靳文跟医生一块进来。待检查完,医生说没什么大碍了,只要再好好休息几日就能出院,小姑娘这才呼出口气。

 

她眼眶红红,坐在薄靳言的床边。他笑笑,伸手抹去她的泪,“哭什么?”

薄靳文忍了许久,却再也没能忍住,抱住他便哭出声,口中还道,“哥,你吓死我了,你吓死我了。”

 

薄靳言轻轻拍着她的背,温柔地安慰着。小丫头哭了许久,这才又抬起头来看他,“你都不知道,你这次伤得有多重,有一次,你病危抢救,之华姐吓得脸都白了,一个劲儿喊你。”

 

他愣住了,却恍然想起,在梦中,在翊坤宫内,那个急切的声音,喊着不同于那个时代的名字。

薄靳言握了握妹妹的手,“之华人呢?”

 

薄靳文眼底有些惊讶,“她熬了好几天,我刚在走廊上遇见她,让她先回去了。”

自己这个哥哥,向来对身边的女性都没兴趣,怎么如今,倒如此在意这个在他口中被称为“同事”的女孩子?

 

薄靳文破涕为笑,“哥,你是不是喜欢人家啊,喜欢就要说啊,你藏着掖着多没意思,大男人,要爽快点。”

 

喜欢就要说。

 

在妹妹眼中,爱情就是如此。可他们之间,隔了前世牵绊,隔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恨嗔痴。

饶是他说了那么多次,做了那么多,她也不信了。

 

薄靳言屈指,敲了敲妹妹的额头,“你懂什么。”

他面上有笑意,却淡淡的,不同于以往总是意气风发的神情,倒叫靳文觉着奇怪。

她不大在意,只嘱咐薄靳言要好好休息,自己回家让保姆做些饭带回来给他。

 

大约是之华从医院离开后,回警局给同事们递了消息。是以,之后的几天总有同事过来探望,甚至连赵局,都是天天来。

 

可总不见她身影。

 

薄靳言自然觉着不舒服,终于等到只剩下赵默平一个人的时候,忍不住问出了口,“之华她,怎么没来?”

 

赵默平看他一眼,无奈笑了,“她前几天从医院回来,又紧着处理了案子,我看她状态实在不好,给她放假了。”

 

薄靳言轻呼了口气,还以为她故意躲着自己。

 

赵默平低了声音,“我说靳言呐,小华是我看着长大的,也算我半个女儿。你要是喜欢人家,就去说嘛。你俩都老大不小了,这样成天拖着,也不是个事儿啊。”

 

薄靳言苦笑,又是一样的口吻,他不知道该如何答复,只点了点头,“我知道。”

 

可她要不愿意,他又能有什么办法?

 

薄靳言再也忍不住,刚出院,连家也没回,直接打车去了之华家。

 

他轻轻敲门,恍然生出来一丝忐忑,之华开门时,穿着居家服,不同于在警局时,时不时透出来一股子凌厉,现在倒有种知性的感觉。

 

她见是薄靳言,下意识蹙眉问着,“你能出院了?”

薄靳言双手抚平她的眉头,像是做了千百遍一样熟练,“当然,我可不是偷跑出来的。”

 

她往后躲了躲,没能躲掉,索性侧过身子,给他让路,“进来吧。”

 

后来,薄靳言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。只记得自己同她念叨了那一世的梅坞,跟她讲那些没有她的梦,讲了很多很多还存在于自己脑海中的记忆。

 

悠悠生死别经年。

他怕再不说出口,有一天,自己真的会忘掉。

 

纵然会忘记那些不好的,但再也想不起来她。

 

前世的清算,今生的牵绊,他讲了个彻底。

他终于明白自己心底的在意,也想着,再一次朝她伸出手,同她一起,再次共赴这人世万千。

 

到最后,甚至红了眼眶,仿佛又回到秋风微起的城楼上,轻声又忐忑的问她,“你还愿不愿意同我在一起?”

 

之华愣住了,薄靳言这一问,似是把她也带回了千百年前的紫禁城中。

她不知该如何回答,只是脑海里思索着感冒时的那晚排骨汤,那一个月的午饭,有他小心翼翼地靠近,也有每一次似是不在意地开解自己的情绪。


她忽然伸出手,薄靳言不解其意,却依旧把自己的手伸出去,递给她。男人的手掌,比她的大很多,也有些粗糙,之华细细抚摸着他手中的纹路,轻轻笑了。


这世间事,兜兜转转,总会有它的轨迹和去向。

只是命运,将他们该走的路画成了一个圆,绕了前世一生的时光。

 

良久,她答,“好。”

 

其实她也怕,怕再回首,不过是兰因絮果,重走一遭。可听着薄靳言那般说,她不免心软,两世的纠葛缠在一起,所幸,眼前人依旧是那个少年弘历,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早已成冰的心。

 

这存于她脑海中半生的爱恨纠缠,到今日,总算有了结果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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